薩蘭戈爾大概可以算是納蘭北部最邊緣的一個小城鎮。再往前去便是一片高聳的山嶺。各人按著普洛的意思在小鎮裏面補充了些幹糧和飲用水，便開始往山上行進。整個小鎮由於一直受到怪物的騷擾，已經陷入一種破敗的狀態，物價甚至要比王都高上五倍不止。而且由於許多商人並不願意冒著這樣大的風險往邊境行商，因此許多物資根本就無法購買到。

普洛自從下船以後就沒有再露出過那樣頑皮的神態來，整個人仿佛是經歷一場大病一樣沒有精神。迪亞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身邊，即使維斯詢問，普洛也只是露出一個憔悴的笑容。

對蕾雅而言，那夜就像是虛幻的夢一樣。在維斯房間裏面浪費了許多時間的時候她幾乎著急得要哭出來，但後來迪亞斯找她回去的時候，黑子已經安靜的躺在床上，甚至看不出來一點曾經的樣子。如果不是地板上還殘留著來不及拭去的血汙，她真的會以為都是夢。黑子說她其實不應該會做夢才對，但事實上她經常會做夢，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吧。

“黑子他沒事吧，還有，那個、普洛呢……他到哪裏去了？”

對於少女的問題，迪亞斯只是沈默著搖了搖頭，轉身離開。蕾雅根本攔不住，只能呆呆的看著騎士走出狹小的隔間去，留下獨自沈睡的黑暗精靈和茫然的少女。

至少從表面上看黑暗精靈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原本的痛苦也已經消失。

少女小心翼翼的走到簡陋的木床旁邊去，仔細的觀察了一下黑暗精靈的臉，確定他臉上已經沒有痛苦的神情以後，才終於放下心來。黑暗精靈上身被沾濕的衣服解開，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味道。少女皺了皺眉頭，終於還是決定留下，離開的話，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旅途只能以平淡形容，至於到底是真正的平靜又或者是暴風雨前的靜寂就無從得知。

薩蘭戈爾原本算是個比較有規模的城鎮，甚至還有聖殿的分殿堂。當然，是個已經沒落了的殿堂而已，但也能夠從中看出這座邊境小鎮曾經的繁榮。普洛在各人忙著準備行囊的時候獨自進入殿堂遺跡去，再次出來的時候一直蒼白的臉色終於升騰起一點嫩紅來。

“殿下，您還好吧。”

不知道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維斯只是單純的擔心著那個少年而已。在城堡裏面的時候已經知道少年的身份，卻一直沒有辦法以相應的禮節待他，這一直是維斯心中的一個心結。現在好不容易終於有了這樣的機會，即使普洛並不太樂於這樣的禮節，但維斯還是堅持。

“嗯，我沒有問題，倒是這天——”

少年擡頭看著灰暗的天空，馬上露出一副擔憂的神情來。

厚厚的雲層積壓在天底之下，光線幾乎完全無法透過這樣的天幕照射下來。不管再怎麽看也是馬上要出現暴雨的天氣。這樣的天氣居然會出現在秋天，可以說是非常的奇怪，甚至應該說是反常才對。盡管納蘭國是沿海國家，而薩蘭戈爾也是個靠海的城市，但在秋天出現暴雨天氣可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何況這些日子以來，怪物的行為也非常奇怪。原本在秋收滿月升起的一個月裏面，怪物為了收集度過冬天所必須的食物而襲擊人類村莊的行為的確存在，而且過去王國的邊境在豐收滿月升起的時候也一直受到怪物的騷擾襲擊。王家騎士團出動至少有一半以上是因為秋收時候各地怪物襲擊事情，但這次和往常顯然並不一樣。

豐收滿月升起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如果按照往常慣例的經驗，這個時候怪物通常已經因為天氣轉向寒冷而窩縮到巢穴裏面開始做冬季以前最後的準備，根本不可能如現在一樣，瘋狂的攻擊著村落。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怪物的攻擊並非為了尋找食物，只是單純的攻擊而已。

正是因為這些根本無法解釋的情況，才促使剛剛登上王位的麥斯威爾下定決心離開紛亂的王宮，只是因為普洛身上所牽系的一個已經沒有人相信的傳說。

“馬上要下雨。”

迪亞斯隨著少年的動作也擡起頭去，曾經在野外生活的經驗讓他能夠準確的判斷出來天氣的變化。就算不是德魯伊也不是游俠，但半獸人的天性還是讓他比一般人類要親近自然。

“那就快走，我可不願意冒著大雨上山。”

年輕的王沈著臉，顯然早就因為長途的旅行而不耐煩。

“若是不喜歡的話，你大可以留在鎮上就好了。不過結果的話我可不保證。”

好不容易回覆精神的少年又忍不住調侃那個高傲的少年王者。麥斯威爾瞥了他一眼，冷冷的哼了聲，沒有再說話。現在的情況，麥斯威爾根本不可能放心把所有事情都交付都其他人手上。如果可以的話，他根本不會選擇離開王都。因此對於少年的嘲諷，王直接無視過去。

“如果準備好的話我們還是抓緊時間上山吧。這兩天恐怕都不會是好天氣。”

維斯的意思其實是讓露西卡留在城鎮裏面等待他們一行人的回歸。但曾經嘗試過孤獨滋味的露西卡怎麽可能願意再次一個人留在城鎮裏面，甚至維斯可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遇上危險。就算幫不上忙，至少希望能在他戰鬥受傷的時候在他的身邊。

因此，最後被留下的就只有瀧和天鷹而已。兩匹馬並不習慣行走在山路上，因此只能留在城鎮裏面。萬幸鎮上還有最後的旅館沒有倒閉，把馬托付在這樣邊遠的地方雖然讓人不放心，但總比丟棄在野外要強些。

從薩蘭戈爾延伸出去的山與其說是山嶺還不如說是山脈要來得貼切。大片大片的山脊連綿在一起，翻過一座山以後還是一座山，穿過一道密林以後仍是一道密林。如果不是普洛堅持著在山上能夠尋找到那個傳說中的神龍王陛下的話，根本沒有人會願意進入那樣的地方。因為普洛向著某個方向筆直的前進，麥斯威爾才勉強相信他是真的知道神龍王的所在。

麥斯威爾已經覺察到黑暗精靈和他之間關系的斷裂。對他而言，這的確算是一個打擊。原本他以為只有這個黑暗精靈是絕對不會背叛他，因為兩人之間有著用生命和靈魂刻畫下的契約，就算對方再怎麽想也無法掙脫契約才對。但畢竟，不是那麽回事。他以為不會背叛的人全部從他身邊脫逃開去。不管是暗騎士還是縛靈屍，那些靠著絕對無法掙脫的契約束縛在他身邊的全部逃離開去，唯一剩下的只有迪諾而已，只有這個他以為隨時可能背叛的人。

不能接近，不能關心，反正大魔導的話雖然刻畫著和王之間的封印，但總有一天要被王親自奪去性命。因此總覺得歷屆大魔導都是不甘的吧，雖然無法做出背叛的行為，但不管是心抑或靈魂一定都在與王相反的方向。因此他甚至從來不相信迪諾的心連在他身上。但最後留下來的卻只有迪諾一個而已，或者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著的答案，心這種東西如果用鎖的話是根本鎖不住的吧。正因為被鎖著因此才會不停的想掙脫開去。

或者他從最開始就錯了嗎，但如今他已經無法再回頭。不管有沒有人在他身邊，就算要與世界為敵，除了王者的道路以外他已經再也沒有可以行走的路途。

“出發吧，或者您想看到大家被淋濕的模樣嗎，讓仕女著涼可不是有風度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反正你只會寵著你家的笨蛋王而已吧，小心寵壞了喲。”

“多謝您關心，不過我想陛下他自有自己的想法。他已經不是孩子也不需要我去寵。”

“雖然大魔導閣下您說不會寵著麥斯威爾陛下，但事實上根本做不到吧。我也明白殿下和露西卡已經不是孩子，但若是要我一點也不去擔心關照，這完全無法做到。”

聽著普洛、迪諾和維斯之間的調侃，感覺上就像是朋友之間的輕閑旅行一般，根本無法想象這其實是關系到納蘭王國未來的一趟冒險。該責怪這些人毫無緊張感嗎，但其實他更喜歡這樣的旅行。沒有負擔也沒有強迫，聽著那些人談笑之間仿佛沒有無法解決的困難。

“真的要下雨了，快走吧。”

一直沈默著的蕾雅也忍不住插話。她性格本來就是偏向頑皮開朗的一面，和大家相處幾日以後，盡管依舊不記得維斯，但已經很習慣在各人說話的時候插嘴。

“普洛的話什麽都會準備好喲，太著急的話會落下重要的東西。不能著急的。”

露西卡屬於很少開口的人，但大概因為同是女性的原因，她更願意接蕾雅的話。而且當有人說著普洛或者維斯不是的時候，她總會努力反駁，睜著水亮的眼眸，像要保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原本是開玩笑的人最後總會因為她認真的神情而不好意思起來。

隊伍裏面一直沈默著的人除了迪亞斯和黑暗精靈以外就只有麥斯威爾。迪亞斯和黑暗精靈很明顯是不擅長說話的類型，由於自身過去的經歷造成不喜歡與人交流的性格。在那些人聊天的時候他們也只是默默的在一旁聽著而已。但麥斯威爾的話，卻是因為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去與人交流。擺著王的姿態一定會受到普洛的嘲諷，但除了這樣的態度，他甚至不知道想要和朋友聊天的時候應該怎樣說話，因此便只能沈默。

對於露西卡的“聲援”，普洛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反而是維斯伸手摸了摸她的發。

“沒錯，再著急的事情也要做好完全的準備。”

那是一種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情緒。就像露西卡只要聽到有人說著維斯或者普洛的不好就一定會反駁，而如果是蕾雅在說話的話那麽黑暗精靈就一定會註意的去聽。也許那些人自己也沒有發現到這些無意中的舉動，但老實說他是很羨慕的。

唯一那個會在他說話的時候認真傾聽，在他被人開玩笑會為他反駁的人卻是他一直不敢去相信，不敢把心完全托付的人。這麽想的話真有一種諷刺的感覺。他以為離他最遠的人其實是一直在他身邊維護著他的。他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逃避迪諾的笑容。

他一直只擔心著迪諾是不是真正的效忠於他，到最後的時候回頭一望，他控制著的人全部離他而去，反而只剩下這麽唯一的一個人呆在他的身邊。

直到這個時候他好像才懵懵懂懂的明白過來，為什麽當年先代大魔導離世以後他的父王會一直那樣的悲傷。如果大魔導都是用著這樣細致的心思對待自己的王，又有誰能夠對這樣的人再存著什麽戒心。更甚至，這樣的人不是成為王者的拖累，就是成為王唯一的朋友。

只有真正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才能夠明白朋友對一個王而言到底代表了什麽。

“怎麽了，沒精神嗎，還是不舒服？要是真的那麽不樂意的話就算了。”

少年一呆，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普洛正被著雙手彎腰歪腦袋望他，頓時楞住。但他看著普洛的神態，發現對方並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反而不自在了起來。

“沒事。你不是很討厭我。”

“嗯？我不討厭你喲，雖然你這個人嘛我並不是很喜歡，但也沒有到討厭的地步吧。就我而言你不過是一個剛巧出生在王家的孩子而已。沒有比別人偉大也沒有比別人可恨的。”

“只是、剛巧……而已？”

“對。不管是你還是我，只是出生在王家的普通孩子而已吧，何必想太多咧。”

“但……”

“嗯？”

“不，沒什麽。”

“你真的沒有問題嗎。如果發生了什麽我們也不會背你上山或者下山的，至於迪諾嘛，我看不出來他是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要是不行的話，還是幹脆的說不行比較好。”

要是不行的話，就幹脆的說不行嗎。

難道沒有經過努力就隨便說出拒絕的話來不會被人討厭嗎。就算露西卡也堅持著要跟大家一起到山上去，他是更加不可能留下的吧。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

他從來沒有說過“我不可以”或者“我不行”這樣的說話。因為他是王族唯一的希望，他負擔著整個國家的未來，因此不可以說出這樣軟弱的話語來。就算真的做不到的事情在努力過以前都不能說出放棄的話。如果他說不行的話，原本就不喜歡他的父王以及那些並不看好他的教師們一定會露出皺起眉頭的表情來。所以、不能說那樣的話。

可是就算他再怎麽努力，那些人也並沒有因此而稍微喜歡他一點。在他面前的時候一樣是不會流露出一絲笑容來。同樣是王族的繼承人，普洛和他就像是光和影一樣不同。他在乎的，普洛好像都根本不在乎，也不需要去在乎。同樣是王子，卻是這樣不一樣。

而且，好像大家都很喜歡普洛，很容易就混成一團。他羨慕著這樣的少年。但他做不到。

只能默默的妒忌這而已，這樣的自己讓他覺得無比難堪。

“普洛殿下！請您不要再為難陛下了，我會負責照顧好陛下，您無需擔心。”

“我這是為他好，落神山脈看上去並不歡迎納蘭王族呢。”

少年回頭看了一眼天空之下那個陰森蔥郁的山脈，有如陰暗的異時空之門，隨時會把人拖到異界去。他們必須面對的是神龍王的憤怒，如果這裏面真的牽涉進納蘭王族的血統，也許麥斯威爾的確是留下會更安全些。至少這樣不會激怒神龍王。

但少年的王選擇面對。

“如果是對著我升起的怒氣，那麽盡管沖著我來就是了，我會全部承受下來。”

“笨蛋。不過，你這樣的笨蛋我也不討厭就是了。”

少年搖頭，終於還是沒有堅持著去阻止。盡管在他看來這樣的做法是一種笨拙又呆板的負責任方式，但至少他並不討厭努力的人。如果說原本還因為露西卡而有些不喜歡麥斯威爾，那麽現在少年已經原諒了這個王。雖然他自己並不需要背負，但國家的未來這樣沈重的責任他至少還是能夠明白，因此雖然那個王是在用最笨拙的方法努力著，但總也是讓人心疼的。

“好吧，我不會阻止你，想要到哪裏去幹什麽是你的權利，不過如果實在不行的話一定要乖乖的說不行。別忘記如果你受傷的話，愛你的人會覺得難過的。”

“哪、哪有這樣的……”

白皙的臉龐在瞬間漲得通紅，連麥斯威爾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害羞或者是期待。

“為什麽沒有。朋友啦，父母啦，兄弟姐妹啦。對我而言是母後露西卡維斯迪亞斯，不過對你而言的話，也許現在只有那個人了吧。”

麥斯威爾隨著普洛的手指延伸的方向望去，剛好碰上迪諾帶笑的眼眸，頓時呆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心虛起來，把腦袋壓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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